蒙鞑备录 (宋)孟珙


  鞑靼始起,地处契丹之西北,族出于沙沱别种,故于历代无闻焉。其种有三,曰黑、曰白、曰生。所谓白鞑靼者,颜貌稍细,为人恭谨而孝,遇父母之丧,则嫠其面而哭。尝与之联辔,每见貌不丑恶,其腮有刀痕者,问曰:“白鞑靼否?”曰:“然。”凡掠中国子女,教成,却之。与人交,言有情。今彼部族之后,其国乃鞑主成吉思之公主必姬权管国事。近者入聘于我宋副使速不罕者,乃白鞑靼也。每联辔间,速不罕未尝不以好语相陪奉慰劳,且曰:“辛苦!无管待,千万勿怪。”所谓生鞑靼者,甚贫且拙,且无能为,但知乘马随众而己。今成吉思皇帝及将相大臣,皆黑鞑靼也。大抵鞑人身不甚长,最长者不过五尺二三,亦无肥厚者。其面横阔而上下有颧骨,眼无上纹,发须绝少,形状颇丑。惟今鞑主忒没真者,其身魁伟而广颡长髯,人物雄壮,所以异也。成吉思乃旧牌子头结娄之子,牌子头者,乃彼国十人之长也。今为创国之主,译曰“成吉思皇帝”,东征西讨,其国强大。
 
  今成吉思皇帝者,甲戌生。彼俗初无庚甲,今考据其言而书之,易于见彼齿岁也。其俗每以草青为一岁,人有问其岁,则曰“几草矣”。亦尝问彼月日,笑而答曰:“初不知之,亦不能记其春与秋也。”每见月圆为一月,见草青迟迟,方知是年有闰月也。成吉思少被金人虏为奴婢者十余年,方逃归,所以尽知金国事宜。其人英勇果决,有度量,能容众,敬天地,重信义,所传“忒没真”者,乃小名尔。初无姓氏,亦无名讳,近年以来有女真叛亡之臣为用,所以译曰“成吉思皇帝”。或曰“成吉思”者,乃译语“天赐”两字也。
 
  鞑国所邻,前有糺族,左右乃沙陀等诸部。旧有蒙古斯国,在金人伪天会间亦尝扰金虏为患,金虏尝与之战,后乃多与金帛和之。按李谅《征蒙记》曰:蒙人尝改元天兴,自称太祖元明皇帝。今鞑人甚朴野,略无制度,珙常讨究于彼,闻蒙已残灭久矣。盖北方之国,或方千里,或方百里,兴衰起灭无常。今鞑之始起,并无文书,凡发命令,遣使往来,止是刻指以记之,为使者虽一字不敢增损,彼国俗也。其俗既朴,则有回鹘为邻,每于两河博易贩卖于其国,迄今文书中自用于他国者,皆用回鹘字,如中国笛谱字也。今二年以来,因金国叛亡降附之臣无地容身,愿为彼用,始教之以文书。于金国往来,却用汉字。去年春,珙每见其所行文字,犹曰“大朝”,又称年号曰“兔儿年”、“龙儿年”,自去年方改曰“庚辰年”,今曰“辛巳年”是也。又慕蒙为雄国,故以国号曰“大蒙古国”,亦女真亡臣教之也。珙亲见其权皇帝摩睺国王,每自称曰“我鞑靼人”。凡彼大臣、元帅皆自称曰“我”,彼亦不知其为蒙,是何等名字,何为国号,何为年号。今所行文书,皆亡臣识字者,强解事以教之耳。《南迁录》载鞑有诏与金国,称“龙虎九年”,非也。以愚观之,更迟年岁,则金虏叛亡之臣必教之撰其诞日以为节,又必教之改年立号也。
 
  成吉思皇帝兄弟凡四人,成吉思居长;大皇弟久已阵亡;二皇弟名便古得那,现在国中;三皇弟名忒没葛真,所统多系自己人马,善战有功。成吉思有子甚多,长子比因破金国,攻打西京云中时阵亡;今第二子却为大太子,名约直;三太子名阿戴;四太子名天娄;五太子名龙孙,皆正后所生。其下又有十数人,乃庶生也。女七人,长公主曰阿其鳖拽,今嫁豹突驸马;二公主曰阿里黑百因,俗曰必姬夫人,曾嫁金国亡臣白四部,死,寡居,令领白鞑靼国事,日逐看经,有妇士数千人事之,凡征伐斩杀,皆自己出;三公主曰阿五,嫁尚书令国舅之子。余未知名。孙男甚众。
 
  元勋乃彼太师、国王没黑助者,小名也。中国人呼曰摩睺罗,彼诏诰则曰“谋合理”,南北之音,轻重所讹也。现封天下兵马大元帅,行省太师、国王。乃黑鞑靼人,十年以来东征西讨,威震夷夏,征伐大事,皆决于己,故曰“权皇帝”。衣服制度,全用天子礼。有兄曰计里歌那,自有千骑,不任事。弟二人,长曰抹歌,现在成吉思处为护卫,次曰带孙归王,每随侍焉。国王每戒所部将士如己兄弟,只以小名称之,不许呼他“国王”。止有一子名袍阿,美容仪,不肯剃婆焦,只裹巾帽,着窄服,能诸国语。其次曰兔花儿太傅国公,声名亚于摩睺罗。又有鹧博者,官亦穹,现随成吉思掌重兵。又其次曰按赤那邪,现封尚书令,乃成吉思正后之弟,部下亦有骑军十余万,所统之人颇循法。鞑人自言随国王者皆恶,随尚书令者皆善也。其次曰刘伯林者,乃燕地云内州人,先为金人统兵头目,奔降鞑主。有子甚勇,而鞑主忒没真长子战死,遂将长子之妃嫁伯林之子,同鞑人破燕京等处,甚有功。伯林昨已封王,近退闲于家,其了现为西京留守。又其次曰大葛相公,乃纪家人,现留守燕京。次曰札八者,乃回鹘人,已老,亦在燕京同任事。燕京等处有纸蝉儿元帅、史元帅、刘元帅等甚众,各有军马,皆听摩睺国王命令。
 
  首相脱合太师者,乃兔花太傅之兄,原女真人,极狡狯,兄弟皆归鞑主为将相。其次鞑人宰相乃卒埒夺合,又有女真七金宰相,余者未知名,率皆女真亡臣。向所传有白俭、李藻者为相,今止见一处有所题曰“白俭提兵至此”,今亦未知存亡。燕京现有移刺晋卿者,契丹人,登第,现为内翰掌文书。又有杨彪者,为吏部尚书。杨藻者,为彼北京留守。珙所见国王之前,有左右司二郎中,使人到,则二人通译其言语,乃金人旧太守,女真人也。
 
  鞑人生长鞍马间,人自习战,自春徂冬,旦旦逐猎,乃其生涯。故无步卒,悉是骑军,起兵数十万。略无文书,自元帅至千户、百户、牌子头传令而行。凡攻大城,先击小郡,掠其人民以供驱使,乃下令曰:“每一骑兵,必欲掠十人。”人足备,则每名需草或柴薪或土石若干。昼夜迫逐,缓者杀之。迫逐填塞濠堑立平,或供鹅洞炮座等用,不惜数万人。以此攻城,壁无不破者。城破,不问老幼、妍丑、贫富、逆顺,皆诛之,略不少恕。凡诸临敌不用命者,虽贵必诛。凡破城守有所得,则以分数均之。自上及下,虽多寡每留分,为成吉思皇帝献,余物则敷俵有差。宰相等在于沙漠不临戎者,亦有其数焉。凡征伐谋议,先定于三、四月间;行于诸国,又于重五宴会,共议今秋所向。各归其国,避暑牧养至八月,咸集于燕都,而后启行。
 
  鞑国地丰水草,宜羊马。其马初生一二年,即于草地苦骑而教之,却养三年,而后再乘骑。故教其初是以不蹄啮也。千马为群,寂无嘶鸣,下马不用控系,亦不走逸,性甚良善。日间未尝刍秣,惟至夜方始牧放之,随其草之青枯野牧之,至晓搭鞍乘骑,并未始与豆粟之类。凡出师人有数马,日轮一骑乘之,故马不困弊。
 
  鞑人地饶水草,宜羊马,其为生涯,止是饮马乳以塞饥渴。凡一牝马之乳,可饱三人。出入止饮马乳,或宰羊为粮。故彼国中有一马者,必有六七羊,谓如有百马者,必有六七百羊群也。如出征于中国,食羊尽,则射兔鹿野豕为食,故屯数十万之师,不举烟火。近年以来掠中国之人为奴婢,必米食而后饱,故乃掠米麦,而于紥寨处亦煮粥而食。彼国亦有一、二处出黑黍米,彼亦解为煮粥。
 
  鞑人在本国时,金虏大定间,燕京及契丹地有谣言云:“鞑靼去,赶得官家没去处”。葛酋雍宛转闻之,惊曰:“必是鞑人为我国患。”乃下令极于穷荒,出兵剿之,每三岁遣兵向北剿杀,谓之“减丁”,迄今中原人尽能记之曰:“二十年前,山东河北谁家不买鞑人为小奴婢,皆诸军掠来者。”今鞑人大臣,当时多有虏掠住于金国者,且其国每岁朝贡,则于塞外受其礼币而遣之,亦不令入境。鞑人逃遁沙漠,怨入骨髓。至伪章宗立,明昌年间不令杀戮,以是鞑人稍稍还本国,添丁长育。章宗又以为患,乃筑新长城在静州之北,以唐古糺人戍之。酋首因唐古糺叛,结即刺都糺、木典糺、咩糺、后典糺等俱叛,金人发兵平之,糺人散走,投于鞑人。且回鹘有田姓者,饶于财,商贩巨万,往来于山东河北,俱言民物繁庶,与糺同说茸达人治兵入寇。忒没真忿其欺凌,以此犯边,边州悉败死。燕虏谓鞑人曰:“我国如海,汝国如一掬沙,岂能动摇?”鞑人至今老幼皆能记此语。虏君臣因其陷西京,始大惊恐,乃竭国中精锐,以忽杀虎元帅统马步五十万迎击之,虏大败。又再刷山东河北等处及随驾护卫等人马三十万,令高琪为大元帅,再败。是以鞑人迫于燕京城下。是战也,罄金虏百年兵力,销折溃散殆尽,其国遂衰。后来凡围河北、山东、燕北诸州等处,虏皆不敢婴其锋。
 
  鞑人袭金虏之俗,亦置领录尚书令、左右相、左右平章等官,亦置太师、元帅等。所佩金牌,第一等贵臣,带两虎相向,曰“虎斗金牌”,用汉字曰“天赐成吉思皇帝圣旨,当便宜行事”。其次素金牌,曰“天赐成吉思皇帝圣旨疾”。又其次乃银牌,文与前同。如成吉思亦行诏敕等书,皆金虏叛臣教之遣发临民者。四曰宣差。逐州守臣皆曰节使。今在于左右,带弓矢执侍,骁勇者曰“护卫”。
 
  鞑人贱老而喜壮,其俗无私斗争。正月一日必拜天,重午亦然,此乃久住燕地,袭金人遗制,饮宴为乐也。摩睺国王每征伐来归,诸夫人连日各为主礼,具酒馔饮宴,在下者亦然。其俗多不洗手,而拿攫鱼肉,手有脂腻,则拭于衣袍上,其衣至损,不解浣濯。妇女往往以黄粉涂额,亦汉旧装传袭,迄今不改也。上至成吉思,下及国人,皆剃婆焦,如中国小儿留三搭头在囟门者,稍长则剪之,在两下者,总小角垂于肩上。
 
  成吉思之仪卫,建大纯白旗以为识认,外此并无他旌幢,惟伞亦用红黄为之。所坐乃金裹龙头胡床,国王者间有用银处,以此为别。其鞍马带上亦以黄金盘龙为饰,国王亦然。今国王止建一白旗,九尾,中有黑月,出师则张云。其下必元师方有一旗,国王止有一鼓,临阵则用之。鞍轿以木为之,极轻巧。弓必一石以上,箭用沙柳为笴。手刀甚轻薄而弯。
 
  彼奉使曰宣差,自皇帝或国王处来者,所过州县及管兵头目处,悉来尊敬。不问官之高卑,皆分庭抗礼,穿戟门,坐于州郡设厅之上,太守亲跪以效勤。宿于黄堂厅事之内,鼓吹旗帜妓乐,郊外送迎之。凡见马则换易,并一行人从悉可换马,谓之“乘铺马”,亦古乘传之意。近使臣到彼国王处,凡相见礼文甚简,言辞甚直,且曰:“你大宋好皇帝,好宰相”。大抵其性淳朴,有太古风。可恨金虏叛亡之臣教之,今乃凿混沌,破彼天真,教以奸计,为可恶也。
 
  凡占卜吉凶,进退杀伐,每用羊骨扇,以铁椎火椎之,看其兆坼以决大事,类龟卜也。凡饮酒,先酬之。其俗最敬天地,每事必称天,闻雷声则恐惧,不敢行师,曰“天叫”也。
 
  其俗出师不以贵贱,多带妻孥而行,自云用以管行李、衣服、钱物之类。其妇女专管张立毡帐,收御鞍马辎重、车驮等物事,极能走马。所衣如中国道服之类。凡诸酋之妻,则有顾姑冠,用铁丝结成,形如竹夫人,长三尺许,用红青锦绣或珠金饰之,其上又有杖一枝,用红青绒饰。又有文袖衣,如中国鹤氅,宽长曳地,行则两女奴拽之。男女杂坐,更相酬劝不禁。北使入于彼国,王者相见了,即命之以酒,同彼妻赖蛮公主,及诸侍姬称夫人者八人,皆共坐。凡诸饮宴,无不同席。所谓诸姬,皆灿白美色,四人乃金虏贵嫔之类,余四人乃鞑人。内四夫人者,甚姝丽,最有宠,皆胡服胡帽而已。
 
  国王出师,亦以女乐随行,率十七八美女,极慧黠,多以十四弦等弹大官乐等,四拍手为节,甚低,其舞甚异。鞑人之俗,主人执盘盏以劝客,客饮,若少留涓滴,则主人者更不接盏。见人饮尽,乃喜。如彼击鞠,止是二十来骑,不多用马者尔,恶其哄闹也。击罢,遣人来请我使人。至,彼乃曰:“今日打球,如何不来?”答曰:“不闻钧旨相请,故不敢来。”国王乃曰:“你来我国中,便是一家人,凡有宴聚打球,或打围出猎,你便来同戏,如何又要人来请唤?”因大笑而罚六杯。终日必大醉而罢。且每饮酒,其俗邻坐更相尝换,若以一手执杯,是令我尝一口,彼方敢饮。若以两手执杯,乃彼与我换杯,我当尽饮彼酒,却酌酒以酬之。以此易醉。凡见外客醉中喧哄失礼,或吐或卧,则大喜曰:“客醉,则与我一心无异也。”我使人相辞之日,国王戒伴使曰:“凡好城子多住几日,有好酒与吃,好茶饭与吃,好笛儿、鼓儿吹着打着。”所说“好城子”,乃好州县也。

'역사-歷史 > 史料' 카테고리의 다른 글

《周易参同契》  (0) 2007.12.29
Bilge Khan monument - Eng  (0) 2007.12.18
광개토대왕비(好太王碑)  (0) 2007.11.28
江統《徙戎論》  (2) 2007.11.16
圣武亲征录校注 - (清)王国维  (1) 2007.11.13

+ Recent posts